夏攻阿爾卑斯山峯 ─ 惡夢之旅
文/圖﹕梁念豪
白朗峯(Mont Blanc)是我自2004年攻下馬特洪峯(Matterhorn)後一直無法攀登的歐洲死亡之峯。此峯出名之處,不只是西歐最高峯(4807米), 而且其登峯死亡率更不亞於危險之峯——馬特洪峯。致死原因並非滑墜,而是低溫症及雷擊,還有雪崩和落石的因素。法國高山拯救隊(Peloton de Gendarmerie de Haute Montagne)(PGHM)亦因此山而名噪歐洲。
三闖白朗峰
2004年我與歐達輝由南針峯(Aig. Du Midi)三千八百公尺的纜車總站出發, 試圖用最快速時間一日內全經3M線攻頂, 即先攻杜塔庫峯(Du Tacul4248米),再經穆迪峯(Mont Maudit 4465米)的雪脊登白朗峯(Mont Blanc),但不幸遇上巨型雪崩, 就連杜塔庫峯亦不能上。2006年再攻白朗峯,這次卻遇上大霧大雪,視野之差,就連南針峯亦看不到,登山火車已停駛,又再一次與此峯無緣。
兩次失敗之恨令我心心不忿,登頂之渴望從未平息。然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心想白朗峯3M路線如此困難,不如退而思其次,在香港招攬曾有雪山經驗的健行者,一起由傳統路線——古特木屋線(Gouter Hut)登頂。此念頭一出,加上年初我開辦的韓國冰攀班中,不乏有心一試的參加者,便構思了一個仲夏攀阿爾卑斯山訓練班。
出發前,我們在香港進行了兩個月的模擬訓練,其中包括橫渡冰隙、混合攀登(mixed climbing)和高崖露宿等訓練。三女六男的參加者中,有些全無冰雪經驗。就在盂蘭節午夜,我為他們安排了嚇破胆的高崖露宿訓練,學員需要如蝙蝠般掛在畢架山的高崖上,半空露宿,還得在炎夏穿上厚厚的高山靴和冰爪來攀爬崖壁。過程中,還出一個大笑話,有市民在黑夜中誤會我們被困山中,甚至報警求助,後來經解釋才知道是我們正在進行「地獄式」訓練。學員在又驚又喜中完成這次難忘的崖上野營經驗。
出發前,太空館剛好放映「阿爾卑斯山」電影,而白朗峯又發生了雪崩導多人死亡的新聞,這都引起隊員甚大回響。幸好天公做美,我們的首站是法國沙木尼(Chamonix),天氣預測將有四個晴朗的日子,我們便乘坐觀光纜車由一千公尺海拔的沙木尼市鎮來到三千公尺高的南針峰,一行人再穿上整套攀山裝束和冰爪,手持雪斧,然後結繩步出觀光點,在沿著僅容一人、懸空千呎的雪脊下山,以便作高山適應和胆色訓練,並讓他們感受白朗峯寒冷刺面的山風。
初嘗過少許崇山峻嶺的滋味後,我們回到由韓國人經營的旅舍,各人都顯得回味無窮,滔滔不絕地起日間的經歷。我簡述了登白朗峯的傳統路線後,各人紛紛發問關於登山裝備的問題,七嘴八舌的,好不煩人。面對這種情況,我通常都強調帶著追求的目光和拼搏的心情上山才是最重要,於是他們便沈寂下來收拾行裝。
面對着九名體能和背景各異的隊員,而我只有另一教練——歐達輝的協助,可預見這將是一次頗為艱鉅的領隊工作。這天晚上,我們在近四千公尺的山屋外露宿——而非入住營舍,在這個個完全陌生和富挑戰的環境中,我的壓力真大。整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睡着了又夢見全隊人在登峯前喪生,只餘我一個生還者,半夜驚醒後,我再難以入睡。
攀山路上「惡夢」連連
九月十六日我肩負著十人的夢想依著傳統路線向白朗峯進發,大伙兒先乘巴士,再換纜車,再轉火車來到起步點Nid d’Aigle (2386米),十時左右便步上了混雜了碎石和殘雪之路。下午一時Tête Rousse山中避難小屋( 3167米)出現在我們的右側,向上望,古特山屋(Aiguille du Goûter 3816米)便聳立在畢直的山崖頂上, 但白朗峯還是遙不可及。山屋是個明顯的目標,我們只要在天黑前到達,便可露宿,然後預備清晨的攻頂。
但說時容易,做時難,上攀這千尺的雪崖使我經歷了人生的一大難關。我們在橫越著名的古特山屋雪谷前便要戴上頭盔,因為那處落石情況很厲害,隨時會亡命,我們的內心已不禁一寒,不旋踵拯救直昇機便從頭頂掠過,把剛從山屋下跌死的攀山者屍體送走。我們怕得手心直冒汗。因為體能各異,快慢不一,隊員分散得很遠,實難以照顧,我只能如牧羊犬般將離隊的隊員叫回正途。
意外終於到臨了。在橫過危險雪谷時,隊員仇燕雲的右腳冰爪螺絲竟突然斷裂,在冰雪環境下沒有冰爪只有等待死亡一途。在進退維谷下,我只好先固定我倆,然後用雪斧猛力敲打螺絲使其固定妥當,我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修復了冰爪,之後便繼續往上推進。可是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不遠處在三千尺左右的地方,我眼見到隊員阿傑嘔吐大作,知道無影無聲的魔鬼——高山反應出現了。雖然其他隊員上攀雪崖時頗感吃力,但尚能安全穩健地前進,而阿傑劇烈嘔吐卻沒有平息跡象,再勉強犯險似乎並不實際,他必須停留等待再作適應。
經驗告訴我,身材高大者在高山上是較難適應的,眼看太陽漸漸降入雲海中,唯有望著此美景等待他慢慢適應。幸好阿傑總算適應過來,可以繼續向上攀了。誰料隊員阿明又出事了,只見他有氣無力的呆坐在石上,原來是虛耗太盡以致體力不支。於是我唯有在後面鼓勵他倆繼續堅持。幸好對講機傳來好消息,輝教練已帶領其餘隊員到達山屋安頓,但管理人不准我們露宿,而山屋宿位已滿,我們只有暫住餐廳。
時間已是晚上八時,群山峻嶺已變成黑影,四周漆黑一片,在險要的山路上只有我們三人的頭燈在晃動,繼續與大自然拼鬥,我用盡所有方法迫使兩位已虛耗精力的隊員盡力上攀,幾經折騰,終於在午夜抵達山屋。我想起兩個小時後,又要再上征途,趕緊吃點東西便在枱上睡起來。這晚又是惡夢連場,因為我早已打定輸數,明早絶不能讓其他隊員登頂,否則虛耗過度,勉強下山只會變成另一場噩夢。宣佈慘酷的實情是件痛苦之事,我整夜忐忑不安。未到清晨,我便被隊員吵醒,醒來只見所有隊員已預備好攻頂,但我仍得硬著頭皮,板著臉地說﹕「所有隊員不准攻頂,因為速度未達標。」學員必須要留在山屋。
下山路上險迷途
結果,我與輝教練及另一位有冰雪經驗的隊員曾令達繼續攻頂。當周遭仍是黑漆一片,我們三人便向山上挺進。我們依著前面的燈光而走,遠望前面的雪坡頂,最初還誤以為是白朗峯,於是便加速上攀,結果我累透地來到在雪坡頂時,才發覺這不過是Dome du-Gouter (4303米),是個假的白朗峯﹗再前面是最後一間避難屋——瓦勒山屋(Ref. Vallet Hut 4362米)。為了迴避暴風雪吹襲,進屋的人需攀爬樓梯才能進入這狹小的避難小屋,屋內僅能容納卅人站立,一入屋,滿眼盡是垃圾堆,設備雖簡陋,卻設有求救電話。休息過後便繼續向山頂行軍,然而,冷不防又有拯救直昇機飛來,將屋旁一名傷者送走。
我們望著上方看似是山頂的雪坡,沿著前人的腳印前進,每隔十多步就要扶著雪杖休息喘氣,腦袋一片空白,猛烈的陽光照耀著白雪,強光令人睜不開眼,更加沒有吃喝的慾望。九小時機械式的行軍,我們在午後經過刀刃般的雪脊後,終於到達峯頂(4807米)。扶著頂上的標柱拍照後,我已無心瀏灠四周景色,不過歐洲最高點的氣勢還是夠攝人的,回望3M線當真險要非常,難怪在此路線上遇難的人特多。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下山,支撐我的力量卻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回到山屋飲汽水。我有如喪屍般蹣跚而行,結果在大雪原中迷途了,幸好天氣不久便放晴,我們望到遠方的山頂才知迷途應返。怪不得山難特多,主因就是迷途,因長期暴露於惡劣天氣下孤立無援,最終會引致失溫,甚至喪命。下午四時,我們三條`喪屍`越過雪崩區回山屋,死灰的臉孔全靠隊友送來汽水回復元氣,稍息和晚飯後,在難得的床位安睡到明早才下山。
接下來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安撫不能攻頂的隊員。我先讓隊員將心中怒火釋放,再肯定地告訴他們,我必定會領他們上瑞士最高峯以圓他們的心願。我們展開了下山驚心動魄的旅程,身後是開始風雲變色的白朗峯,迎面的雪坑上遍佈山難亡者遺下的遺物和血跡,真是一步一驚心,我對自己說﹕「必須要安安全全的下山。」
轉戰瑞士最高峰
休息一夜後,我們再上征途,轉往瑞士的策馬特小鎮(Zermatt),九月廿日乘登山火車往Gornergrat火車站(3089米)。我們沿著小徑享受著陽光,直往Gorner冰川,越過近3公里寬的冰川,中途還跳過不少深不見底的冰隙,感受到兩年前冰川已在移位,再攀上蒙那山屋(Monte Rose 2795米)——一間能住百多人,附設酒吧和餐廳,並且管理完善的山屋。
從小窗外望,在白茫茫的冰隙上聳立的是杜富士峯(Qufourspitze 4634米),而眼光順著蜿蜒數十里的冰河下望,則可看到金黃色的馬特洪峯(Matterhorn 4478米)。六月廿一日,唯一再適合攻頂的機會到臨了,在萬里無雲只有點點繁星的清晨三時,我們又再踏上征途,於黑夜中石堆中追趕著較先出發的外國登山隊。讓別人開路和探路固然能省卻我們不少功夫,但自己的行軍節奏卻要受制於人。我要經常留意隊員的狀態,有時部份隊員遠遠落後,而被逼停下來,事實上,這時快時慢的節奏更為費力。
早上六時,天還未亮,我們到達了石堆盡頭,還記得06年試攀此峰時在此換雪靴及開繩連起隊員,更將亮起的犀利光掛在前人丟掉的滑雪板上作回程的路標,如今再達此路,心想今次比上次更早到達,攻頂的信心自然更大些。在漆黑一片中跳越深不見底的冰隙要很小心,況且我所帶領的四人隊伍全無挑戰冰隙的經驗。每當隊員跳越冰隙後,便要「對岸」用雪斧作防護點,作好快速收繩的準備動作,以防下一位隊員跳越時失足下墜。
黎明將臨時分,總格外寒冷,我雖然鮮有地在透氣內衣外加了抓毛衣,才穿上防風透氣外衣,但寒意還是從心底顫抖出來,未到達強風澟烈的雪脊,已深深感到淒涼孤獨。對講機傳來最後一組的兩名隊員因不敵高山反應和寒冷,而打了退堂鼓,我雖然用了嚴厲口吻要他們拿點鬥志出來,但仍有一人堅決離去。團隊精神和鬥志有時是矛盾的,我不能讓他獨自下山,唯有拜託殿後的區達輝領隊忍痛回程。
身處海拔三千八百米的雪坡上,杜富士峯頂雖可望見,但還有漫長的難行險路,登頂還言之尚早。我唯有忘記個別隊員的失敗,勉勵其他隊員繼續上路。作我領隊,我要一邊要踏雪開路,一邊拉著三名隊員往上爬;我時而按著雪杖稍作休息,時而拉繩及呼喝尾隨隊友快點趕上。既然我已立誓要帶他們登頂,火紅的心魔驅使我不斷鞭策他們向上,回望身後的三組十一人,最後一組已放棄回程,居中一組的曾令達和兩名女隊員則距我們有近千尺落差、兩里之遙,在藍色的雪坡上三盞微弱燈光正緩緩上移。我正看得出神,冷不防的,身上的連結繩被急拖了一下,心想莫非有隊員掉下冰隙。只見身後的周天祥雙膝跪在雪上,而另一名女隊員則如常走走停停,時而卧在雪上吃朱古力,周君喘著氣說再也無力上攀了。
風大雪深 遺恨杜富士峰
他決斷的態度驅使我做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決定,我吩咐他除下腰帶上的高山速結用的蝴蝶結,他說無力拆結,我唯有走過去為他解結。只見他的臉已變成青藍色,儼如他身上的外衣顏色。我將他留在原地,用對講機向下一組組長曾令達關照了一聲,讓他們共同進退。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自己急於求成,一心將隊員拖上頂,沒理會周君的死活。
越過了一個雪坡,又攀過了一個雪場,眼看峯頂快觸手可及,卻見一隊人迎面下山,我們連忙向他們探詢峯頂的情況,原來他們因前路風太猛,被逼中途折返。我聽在耳中,心裏卻在暗自高興︰外國隊無功而回,這將是繼北京奧運後,我們中國人揚威的機會了。我忘掉肚餓和口渴,拖繩繼續往上衝,好勝心已佔據我整個人。
天亮了,距正午時分尚有三小時,攻頂應不成問題,但來到海拔四千二百米左右的雪脊上,我們便完全暴露在嚴酷的環境中,狂風帶著白雪撲面而來,雪地則反反射著刺眼的陽光,我連忙拉下茶色風鏡和套上口罩,頂風而上。只見又有外國隊伍迎面而來,他們仍是因為風大雪深無法而返。眼見這些身材魁梧的外國人掛著兩行鼻水,鼻尖佈滿冰粒,心知登頂應頗有難度,但仍得硬著頭皮上攀。但事與願違,頂峯雖在不遠處,我們亦猶有餘力,只是齊腰的積雪竟使我們無法前進。我嘗試不同方法,幾乎耗盡精力,但仍徒勞無功。我又讓黃永亮帶隊遊雪而上,可惜嘗試多次後仍無法前行。,我仰天長嘯,看來這次登山 無功而退了。
再向上走已是不可能,當天也無其他隊伍成功登頂,因此沒有足跡可依。少有肯撤回的我,這次也唯有下令撤退,告訴自已「青山常在,綠水長流」的道理。既然之前兩次都攻不下的白朗峯已攻下了,就將杜富士峯留作來年奮鬥的目標吧!話雖如此,但我依像一隻鬥敗公雞般,垂頭下山,路上才驚覺自己又饑又渴,這是這次滋味已習慣了,克服了,剩下的任務便是帶著隊員安全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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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 有市民在黑夜中誤會我們被困山中,甚至報警求助,後來經解釋才知道是我們正在進行「地獄式」訓練。
l 攀這千尺的雪崖使我經歷了人生的一大難關。
l 不旋踵拯救直昇機便從頭頂掠過,把剛從山屋下跌死的攀山者屍體送走。
l 我們展開了下山驚心動魄的旅程,身後是開始風雲變色的白朗峯,迎面的雪坑上遍佈山難亡者遺下的遺物和血跡,真是一步一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