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孜峰

勇闖西藏6,206雪嶺雄峰

 

生死懸於一線

撰文:梁念豪 HKMU 冰雪攀登教練

 

「我是不會放棄,沒有人令我放棄!」韓劇大長今經常掛在口邊的格言,竟不停地在我腦海中盤旋。這時,我正躺臥在5,400公尺高的前進營(Advance Base Camp、ABC)內,預備好好休息以保持體力,正為著我與其他三位富有登山經驗的香港同僚,一致同意西藏登山教練嚮導旺堆的提議,於翌晨四時出發,向6,206公尺高的啟孜峰進發,並於一日內完成「攻頂」挑戰。

 

高山既敬且畏

可是,隊友們身處ABC時,真正體驗到高山症的威力,更進一步地被此症煎熬,導致他們的信心、決心和意志力開始動搖,這完全由隊友面上顯露的痛苦表情,而能窺一二。再加上高山空氣乾燥、太陽曝曬和強烈紫外光,隊友的皮膚和嘴唇爆裂,已令他們食慾大減,還有那些羶味濃烈的毛牛油,頓失食慾而令隊員嘔吐和消瘦。最難堪可說是失眠,以及夜半醒轉或做夢,確實折磨人的體能和鬥志。然而,上述的表現,只不過是每位登山隊員在近4,000公尺高上時,基本上的反應,只是在面上表露,抑或強裝「對人歡笑背人愁」的面孔,作為高山社交和裝飾自己而已。

唐古拉山脈

面對生死決定

作為較具備登高山經驗的我,要費煞思量面對香港及國內登山隊員作出一日「攻頂」的痛苦決定。皆因這個決定,成功的話,可以載滿光榮的讚賞和成就,以及得到挑戰自我的滿足感;可是,稍有失誤,不但連累有機會「攻頂」的隊友,無法達成這次攀登的目的,還要面對生死關頭。這個關卡位是隊員在5,400公尺高的ABC時,經過一晚的高度適應期仍不足夠,還要攻6,206公尺的啟孜峰,真可說有點害人或自殺呢!正在反覆思量之際,腦袋突然被陣痛侵襲,一隻無形無影的狂魔在高山上向我進攻,這高山惡魔看不到亦觸不及,並能於任何時間、任何高度向你進擊,絕對沒有宗教、信仰、種族、體能、性別和年歲的區別。

 

一直以來勇闖多少個逾數千公尺的高山,沒有被這高山惡魔突襲,可說是我的幸運,可是,今次竟有逃不掉的預感。於是,嘗試服食止痛藥抑壓痛楚,隨即心裏發出警告,服食藥物壓抑痛楚,當徵狀嚴重時感覺遲緩,只會加深危險;又看著國內隊員喜歡服用如高原安、高原寧和紅頂天等抗高山症藥物,效果更因人而異,更使頭痛欲裂的我,擔心不已。

記熟攻頂路線

睡在營內輾轉反側,忍受著血脈陣陣撞擊頭顱的難堪,營外的國內領隊更關切地勸阻我們不要一天內勇闖啟孜峰山頂,原因是不希望我個人的決定,連累其他隊友或使他負上不必要的責任。我卻躺臥在暖和的睡袋內,決斷地回絕他的忠告,並告知他, 我有能力與香港隊友,協助其他數名國內有經驗而裝備不足的隊友「攻頂」。其實,這個決定是得到兩位香港隊員支持,而且,早在4,600公尺基地營作適應的兩天裏,我已將6,200公尺高的啟孜峰「攻頂」路線背熟,既知道雪坡高度,又勘察近日降雪量會否造成雪崩危險;與此同時,亦留意由(Camp 1)第一營的5,800公尺至頂峰間冰隙的危險程度,以及記熟「攻頂」時較容易崩塌的雪簾環境,並警惕隊友勿墮冰雪陷阱。

基地營

正如是次登山活動負責人旺加-西藏登山隊副隊長,在出發前向登山隊稱讚港隊技術全面及裝備良好,成功「攻頂」絕對不是問題等等的稱許。無可否認,港隊的裝備可與世界級的登山裝備媲美,不像國內登山隊員需要借用別隊的陳舊裝備。雖然如此,我卻暗地裏跟香港的隊友說︰「我們只是『美國少爺兵』,即有的精良的裝備,苦無體力及鬥志。」就如數年前攀登青海玉珠峰北坡時,中國登山隊教練羅申形容香港登山隊,在千尺高山上,遇上對身體造成的損傷,如雪肓、凍傷、炙傷和乾燥等,均有良好的輔助器材,消減痛苦。

基地營

兩個不祥預兆

國內登山隊員將港隊看高一線,雖然已決定一日「攻頂」,但他們仍要再開登頂會議進行議決,並邀請港隊四員商討。然而,主意已決的我藉口已鑽進睡袋,準備養精蓄銳及足夠的休息,以便「攻頂」而拒絕開會,只派代表向大會說明決定。結果,還是議決國內登山隊跟著我們的意向,與山決一死戰,這時,使我更難以入睡。因為在4,600公尺的基地營往5,400公尺的前進營時,於4,900公尺看見於2005年5月4日,在此處因急性高山症-腦水腫-的庄東辰博士-中國證券業著名人物-於此辭世的紀念碑,而碑上刻有三個大紅字「繼續走」,以激勵及表達登山者對山峰的探索,永不停息。

基地營

此碑成為啟孜峰非常著名的人文標誌,亦為我帶來不安的訊號;而另一不祥之兆又瞬間來臨,於四年前在青海玉珠峰北坡臨頂前5,800公尺的營地裏,一名國內隊友因另一種急性高山症-肺水腫(因水份積於肺內,令肺泡阻礙氣體交換出現呼吸困難,並咳出血痰和胸肺受壓而接近爆烈,因而取消全部隊員的登頂目標(尚欠百多公尺便可「攻頂」),必須即時急速下撤,以保性命。

 

兩種高山惡魔

腦水腫(HACE)是腦部氧量供應不足,令頭內腫脹壓著腦組織,導致精神狀態失調而死亡;肺水腫(HAPE)其實是氣力鬥志好,爬升太快、運動太勁所引致的血氧濃度下降,比腦水腫死亡率略低的高山症。兩種高山惡魔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令人極度恐懼。可是,腦裏同時出現的影像,是24小時後成功登頂及下山後的光榮和快樂,更推使我向惡魔挑戰。在種種思潮起伏中,令人輾轉難眠,而負責任的西藏登山隊協調人員,再到營外查問隊友有否感到腦部不適,需要往指揮營進行診治,這又被他們的查問嚇得冷汗直冒。

 

睡不著又不欲想家及胡思亂想,於是穿起靴子往外排出「多餘水份」。其實,在高山上特別容易內急,這是因為5,500公尺屬於高海拔,離死亡區域只餘千多公尺,氣壓低而氧氣份子減低至一半,每口空氣的氧量小而密度稀疏,難以獲得作新陳代謝時需要的氧,當身體缺氧而導致能力降低,更多更濃的紅血球,令排尿情況增加,因而干擾血循環。所以,每位登山隊員均互相提醒,要多喝水、多吃碳水化合物的食物,要確保尿液色清,以防脫水。因此,晚上總要往營外排尿,故惟有以出營欣賞特別的星光和皎潔的月光,再加上白雪茫茫的山脊,景色怡人來作安慰。

ABC TNF

 

儀器抗高山症

由於害怕高山症在基地營適應期時出現,各登山隊員除服藥物減輕高山症帶來的痛苦外,國內隊員尤其喜歡以吸氧氣,增強患者的機能,卻一直未見高山減壓吹氣袋出現(Pressure Altitude Chamber、PAC)。而港隊帶備的夾中指量度血氧濃度和心跳速度量度器(Sport Stat),最受國內隊員的歡迎,皆因人人都希望知道自己的適應力。而另一種能將濃血打散和清洗的光量子健血靈(Vital Link),只要夾在鼻孔上,以光量子洗血的儀器,亦是今次針對高山症的新嘗試;而於服用後四肢刺痛和失味覺的磺胺(Diamox),卻不受歡迎,這可能與過敏和需在登山前數天和到達高山後48小時內繼續服食,覺得太煩而不採用。然而,治療高山症唯一方法是下山,患者便會康復及沒有任何後遺症。

 

凌晨輕身上路

不愛早起的城市人,不眠才能早上三時半起床,視察隊友的情況時,發現他們有水腫現象,尤其面部及眼睛都被拉闊,食指和姆指皮膚乾燥爆裂,看相可怕極了!然而,那些藏式早餐湯麵條和毛牛肉,難以下咽至無已復加,幸好,早已預備港式紙包食物,一碗麥皮甜粥、牛油餅和朱古力,在雪地裏進食這些簡單食物,既美味又能增強動力!吃過早點,再帶備熱朱古力飲料、紙包糖水與牛油餅,一些救傷器材與攝錄機,便輕身上路。一行十人披星戴月像行屍般跟著藏族嚮導,在石卵組成的冰川往上移,向冰川末端的冰裂縫出發。

night climb

攻頂艱險重重

在極度寒冷的清晨出發,為了避寒便穿上特薄及限量版羽絨服( TNF 900 Limited Edition) 作為內衣,外披風衣褲便進入雪世界。隊員先攀爬約40度的雪斜坡,到達頂端時已氣喘如牛,但隨之而來是厚厚而又磨人鬥志的雪坡,大家於四周白朦朧一片的雪地上,繼續往前走呀走, 「繼續走」!! 我雖然身心皆疲,但亦要不時停下來照應步速稍緩的隊員,這時,太陽漸漸升起來,而我們亦開始向80度傾斜坡及60公尺長的雪坡進發,並利用已準備妥當的固定繩推上升器往上攀。可能是自已心急「攻頂」,上攀的速度太快,於到達「頂坡」看見一號營區和啟孜頂峰時,我首次又突然地感到噁心,竟猛然嘔吐了3次,但沒有吐出任何嘔吐物,還以為高山症終於衝著我而來,可是,稍息一會,自我感覺腦部運作和思維正常,肯定不是出現高山症吧!

 

細想, 誘發這種反應的是手套上毛牛渣滓殘餘的氣味,以及過分耗力上攀那幾近垂直的雪坡,而出現虛脫反應。看見5,800公尺的雪坡上,已建起多個高山雪營於冰隙旁,這是我們「攻頂」前的救命營(Camp1營地),抬頭往上看時,數百公尺的雪坡頂便是啟孜峰,她的最高點矗立在一條橫越的雪簾上,白晶晶的吸引大家去接觸、去融會一體。

Summit 6206M Conway

除萬難踏頂峰

早上八時,太陽出來照著營地和山頂,溫和暖溢的陽光,加上萬里無雲和輕輕吹拂的微風,十名登山隊員及三名西藏登山嚮導和協調員,面上均泛起燦爛的笑容,忙著以啟孜峰作為背景,拍照留念。我們四名港隊員見機不可失,不待其他隊員休息及拍照,即時「攻頂」,因為山上的天氣瞬息萬變,隨時影響「攻頂」計  (畫)。雪坡上已有固定繩索,故只需用力推上升器攀爬,不消半小時已在橫渡雪簾,仰望著啟孜頂峰繼續前衝。人生首個6,202公尺高峰,已被我的腳踏著,與隊友一同分享成功「攻頂」的喜悅,在勝利之餘,亦同時謹慎留心腳下雪簾情況,稍有雪崩跡象,我們也難以下坡。

Summit 6206M Conway

落山困難更險

「登山是人與神的對話」和「登山者要尊重山」,這兩句都是藏人對山的尊敬和懼怕,登頂容易,但意外往往發生於得意忘形和下山的時候,所以,我保留精力等待所有隊員登頂,才與西藏教練一同在隊尾保謢他們下山。不出所料,下山途中一位健碩的國內登山隊員,因體力透支出現虛脫,突然躺於雪坡旁不動,我和年輕的西藏雪山教練左右兩肩提著虛脫的他,將他揹著下山往一號營地。下山時一直觀察半昏迷的他,會否出現急性高山症徵狀,因無法從他口中得知情況,故最後決定在一號營的雪坡上停下,這時我因高山上含氧量不足,在扶持傷者下山時,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只好以純熟的廣東話,呼喚香港的年青隊員盧澤琛協助,幫助傷者放下及坐好休息,並將能救命的熱朱古力飲料送到傷者口內,幸好傷者並沒有咳嗽,亦對我的半鹹淡普通話有適當反應,故確定並非腦水腫和肺水腫,只是體力耗支而虛脫吧了!其實,這位隊員能夠登頂是鬥志 , 因為曾對我說,九月三十日是他的生日,希望我能帶他上山作為紀念,但當下山時,鬥志的支配過於體力,因而引起這後患。

summit rescue

救人自救考慮

以前,曾多次面對這些虛脫徵狀的我,常利用容易消化又易入口的熱甜飲,以及富含碳水化合物的豆類紙包糖水,讓傷者食用,讓他小休一會,再給予鼓勵的話,精神便會回復。而今次為了盡量趕及「回頭時間」(Return Time),決定即時出發,幸好傷者體力慢慢地回復,更可以站起來。可是,下山要面對近百公尺高的垂直雪坡,必須使用攀山搶救的沿繩下降法,以控制及協助傷者下降。難題來了,必須迫使傷者向後移動,另方面除了使用特別的方法和器材外,還要選擇我們四位港隊的其中一人,作理想的救援者,可是,眼看隊員曾令達正受著高山症的煎熬,頭痛欲裂及氣喘,另一隊員陳漢棠則在雪坡底端作防護,只有年青力壯的盧澤琛熟習此救法,而其他國內隊員和藏族教練在溝通上出現困難。都是平日在港訓練有素,故想過嘗試由我與盧澤深負責,但因高山空氣稀薄,而思維不清無法確實準確無誤地將搶救系統做好,故一些較複雜的技術,需靠多練習和「肌肉記憶」等手到拿來的機械操作。最後,我們恐怕傷者未清醒及腳步不穩,不小心將靴上銳利的冰爪,插入救援者的腿上,這樣不單傷者受傷,還累及救援者,在不合乎救援原則而放棄。

 

與隊員獲殊榮

都是兩位藏族登山教練了得,他們用「土法」(西藏自創的搶救法)將傷者利用他們的體能,運到山坡下將傷者扶持下山;而我們則等待最後一位隊員下山,才離開以防再有遺漏。高速下山是對付高山症的良藥,經過個多小時後,我們在山腳接受各人的祝賀和歡呼。今次登山節,竟然由港隊首先「攻頂」,反客為主的歡欣掩蓋體力透支。再趕忙由前進營下山往基地營,洗去數日的污穢和吃一頓豐富美食。然而,這次下山可說是我一生中漫長而痛苦的一次,幾乎在4,900公尺「繼續走」的紀念碑前虛脫倒下,過度的透支和失眠使體能跌至谷底,幸好隊員守望相助,與我齊步走下山。

Summit save life 5800M

不應停繼續走

翌晨,中國登山隊隊長著名的桑珠先生和書記們,到基地為我們祝賀和發證書。成功的感覺很好,但眼看在醫療營內正在吸氧氣對抗高山症的三位失落的登山者,則有點無奈和同情。其中一人竟然參加三次登山都在「前進營」受高山症困擾而撤回。啟孜峰難度只是普通,比青海玉珠峰的技術和體能略高,但未受高山反應困擾的香港人,都以為很容易挑戰而對山不敬或忽視,這就是一句至理明言︰「愛過方知情重,醉過方知酒濃。」我們不應停下來的,我已向中國登山會登記明年秋再組小隊,以「阿爾卑斯山攀登法」挑戰「死亡區域」7,000公尺高的中央峰-西藏唐古拉山脈其中一峰。

 

相片

  1. 左面是垂直斜坡筆者嘔吐及預備救人下山地,小營是(C1)一號營地五千八百公尺,筆者到達地點近頂的雪簾位。
  2. 遠景川藏公路,唐古拉山脈,路尾是高山症死者葬身之地「繼續走」四千九百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