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歐之巓
圖 / 文：Eric Wong
時間來到二〇一四年九月十日，法國時間凌晨兩點鐘。這裡是位於白朗峰海拔三八一七米高的山屋Refuge du Gouter，二樓睡房的一張上格床。我躺在床上，聽到本來此起被落的鼾聲停止了，換來的是穿衣服和走動的聲音。我坐起來，穿上衣服後翻身跳下床。在下層的老細掙開眼睛看著我，問：「天氣怎樣？」我走到窗邊，外面漆黑一片。再細看一會，我除了看到星星一顆顆地掛在天上，我還看到機會！一個登頂的機會！
整理好行裝、去過廁所後，一行人走落下層的大廳準備食早餐。早餐只是簡單的麵包加果醬和一杯熱飲。匆匆食過後，為保暖壼注滿了熱水，就到衣帽間拿裝備。沿途的走廊和樓梯都擠滿了穿裝備的人，雖然人多，但印象中沒有太多人說話，氣氛有點凝重，人人都默默地為待會的登頂作最後準備。
人山人海的衣帽間：
我繫上了安全帶，整理好鎖扣和短繩，穿上高山靴，再戴上頭燈。我將大背囊放在衣帽間的一角，然後把熱水壼、一包牛油餅和急救包放進小背囊揹上，拿著冰爪、雪斧和登山杖，走出山屋。外面很冷，但還好沒有風。我蹲在一旁裝上冰爪，等待出發。
望向山屋旁的雪坡，一條由登山者頭燈組成的火龍在星空下蜿蜒而上。四點鐘，我們繫好結組繩，趕緊跟著大隊出發。繩組的順序沒有太大的改變，領頭的是老細，之後是我、阿賢和大麻成，最後由志偉壓尾。這次歐攀，每次結繩組我都是跟在老細後面，其實都幾大鑊而不自知，不過這是後話啦。
離開山屋，踏上雪坡，就開始無止境的爬坡。若論攀登難度，西歐最高的白朗峰（歐洲最高峰為俄羅斯的Mt. Elbus）其實只屬於入門級別的「PD」。不過其變幻莫測的天氣，容易令登山者失溫、迷路，雪崩亦奪去不少性命，因此有「死亡之峰」的稱號。
這日的天氣真得很好，風和雲都不多。可能是昨晚休息得好吧，我覺得自己這日的狀態很好，很快就掌握到節奏。相對於落斜下坡，爬坡對我這個傷膝青年來說是比較容易的。
「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
懷着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風雨裡追趕～霧裡分不清影蹤～
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背後傳來熟悉的歌聲，阿賢在後方邊走邊唱。
我擰轉頭跟阿賢說：「喂～阿賢，不如唱另一首歌吖。我唔聽得《海闊天空》架，一聽就會忍唔住喊……」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背棄了理想～
誰人都可以～
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嗯……可能是面罩隔著所以聽不到我說話吧，阿賢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繼續向上走，我想大概走了一個小時吧，來到一個稍為平坦的地方。再往前走的話，坡度就會變大，前方的人龍行走的路線開始呈「之」字形。小隊在這裡小休一會，審視各自狀態。可能由於一早就出發，身體未進入狀態吧，大麻成覺得有點力不從心。眾人幫他檢查裝備，以便分擔負重。發現他帶了兩瓶水上山（一般來說我們只會帶一個小的保溫瓶上山，盡量減輕負重），於是就一人一啖把水喝掉了。由於我的背囊比較多空位，所以就由我把那個空樽背上。互相鼓勵一下之後，就繼續出發。
漫長的雪坡，由於前方已有人開了路，所以不用擔心會迷路。在雪地上走，即使有冰爪，但由於雪質鬆軟，每一步都有點下陷，走一步滑半步，相對於平時在香港遠足行的泥路和水泥路吃力很多。而且，高山靴加上冰爪，每隻腳等於綁着兩公斤的重量來走，光是提腳就已經夠累人。
一行人繼續向上走，登山者都很有「秩序」，一個個排着隊般慢慢向上走，沒有人「打尖」，可能是沒有多餘氣力去提速超前吧。走到累了，就讓在一旁給後來者先上，喘兩口氣才繼續走。山上雖然人多，但沒有多少人在說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眼前只有頭燈射出來的那點光照著前方兩米的路；風聲加上呼吸聲，伴著冰爪插入雪地的涮涮聲。就這樣，我們走到了四三〇四米高的Dome du Gouter。那是一片相對地平坦的雪原，表面平靜但內藏兇險。不計那隱藏在雪下的暗隙，只要天氣一變，大霧的話會形成Whiteout，使人迷失方向而滑墮雪坡；大風降溫的話，毫無遮擋的環境下可能不用幾分鐘就足以令人凍傷。
即使雪原坡度稍緩，但在高海拔的環境下，只能說是比爬坡輕鬆一點兒。六點鐘，横過雪原後，就看到臨登頂前最後的避難所Refuge-Bivouac Vallot。天未光，看不清避難屋的外觀，但感覺上有點似一間鐵皮屋。門不是向外，而是向下，下方有一條梯給登山者從下而上爬入屋，這樣的設計能使風不至於吹進屋內。避難屋理論上是不可以用來住宿過夜的，但由於沒人看管，因此會選擇在此留宿的人都不少，至少可以省下一大筆山屋的住宿費，而且登頂要走的路也較短。不過，這裡的環境非常惡劣，不但垃圾遍地，而且空氣中彌漫着一陣濃烈的尿味。要在這裡好好休息兼過一晚夜，恐怕都不容易。
一三年的時候，因為大風和凍，輝sir帶領的登頂小隊來到這裡就要下撤了，而且還有隊員的腳趾輕微凍傷。來到一四年，一行人爬入避難屋小休一會。大麻成的狀態依然麻麻地，眾人鼓勵着他再堅持一下。若然要放棄登頂，這避難屋是最後機會，留在屋內等其他人登頂回來再一起下山。因為避難屋再上，就來到雪脊，兩旁都是險滑的雪坡，絕對不能中途留下一個人。休息過後，大麻成決定繼續登頂。他的背包已沒有太多東西在裡面，不能再減負重，只能靠他自己努力了！
走出山屋，天已泛紅，太陽快要出來了。身為一名攝影人，而且還是主要影風景的，總是會有股影日出的癮。雖然很想停下來慢慢影，不過由於有繩連着小隊各人，若我一停下，就要連累整隊人都停下來等我。小隊此行的目的是要登頂，當然要以團體目標為先，個人興趣唯有退讓，只趁行進期間有幾秒的空檔就拿相機出來抓拍幾張。
走上雪脊，不能再「之」字形地爬坡，只能老老實實地逐級逐級向上爬，即使坡度再大，都要「硬食」。雪脊不算寬，只夠一人通過。遇到有人從山頂上下來，要站在雪坡的一邊讓道。相對於南針峰，這裡的雪坡好像沒那麼陡峭，而且前方的登山者已經踩出了幾個「避車處」，所以都不算太危險（至少我不太驚）。
向上望，感覺快要到頂了。但上到去，才發現只是一個雪坡，真正的山頂還在前方。看似好近，但走來走去都未走到。我低着頭，每一步都用力地呼出一口氣，這樣好像感覺沒那麼累。就這樣，我們走過了三四個雪坡，食了幾次詐糊。到後來我也沒怎樣去想前方那個到底是山頂，還是只是另一個雪坡，我只是不斷地向上走，不斷地想着「提腳、吸氣、落腳、呼氣」，所有動作都機械式地進行着。偶然停下來休息或讓道，就拿相機出來影相。
以前睇書，很多人都會話攀上某某峰，日出的的時候，太陽照射在山峰上，就會射出一個三角型的影。這日，我看見了白朗峰的影子。我知道，我做到了。
爬到沒有表情了（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個紅衣人來）：
條路有幾斜，自己睇啦：
一個又一個的山坡，無窮無盡：
攞你命三千：
太陽漸漸升高，越過山坡，耀眼的陽光從正面照射過來。
「劃破了風衣～丟了救生衣～
成全這最美歷險～
逆光中進發～不甘安置到盲點～
上路去再實踐～」
越來越多的人從山頂上下來，令我感到山頂快要到了。在香港行山，在山上碰到其他登山客，都會打個招呼或者講聲「早晨」。但在這四千多米的雪脊上若跟老外講「早晨」的話，感覺有點似郊遊，好像總有點格格不入。我輕輕拍一拍來者的肩膀，算是打了聲招呼。
前方的坡度漸緩，山脊也漸漸變寬，慢慢成為平坦寬闊的雪坡。然而，這個雪坡和之前遇到的不同，這個雪坡前方再沒有比它更高的路了！二〇一四年九月十日，法國時間早上八點五十三分，我們來到了！我們來到白朗峰的頂峰，海拔四八〇七米，歐洲西部的頂峰！老細停下腳步，轉身說：「多謝大家，盛惠一千蚊。（登頂證書的費用）」小隊五人相互擁抱了一下，然後就喘着氣地「抒發」登頂的艱辛。
一四年的歐攀小隊，由左至右分別為老細、阿賢、我、大麻成、志偉：
上山點少得自拍神棍呀：
這日的天氣真的很好，絕對可以用「風和日麗」來形容。一行人在山頂上影相休息，不經不覺就過了半小時，又是時候下山了。登山和其他運動不同，上到山頂，並不等如到了終點。登頂於登山來說只是走了一半的路程，要順利落山才算是完成。
走着回頭路下山，所不同的，是爬上來時只顧着看眼前兩尺的路，看不清周圍的環境。現在天已光，藍天白雲下看着剛才走過的路。咦？原來都真係幾危險喎！從高往下望，雪坡比我想像中還要陡峭！正所謂「上山容易落山難」，尤其是對於我這位傷膝青年，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有人看這張相以為這是山頂，其實這只是一個「小雪坡」：
好大個冰隙！
前方不遠那間「鐵皮屋」就是避難屋Refuge-Bivouac Vallot：
過了避難屋後，來到Dome du Gouter大雪原，也是我惡夢的開始。因為，在繩隊中，我是排在老細正後面的那一個！老細落山，是異常的快，在前方一路扯着我走。剛才未回到大雪原前，由於路況比較危險，所以都是以「正常速度」下山。但到了大雪原，往後的路沒有雪脊，相對地平寬闊易行和安全，老細就開始加速。本來，要跟的話，我都勉強還跟得上，但奈何我們五人是用繩連着的，後方跟不上的話，就會從後扯著我。結果，前又扯，後又扯，「腹背受敵」下走得很辛苦。雖然在我後方的阿賢想幫我一把制衡老細，但作用不太大。
忽然我聽到最後方傳來一陣笑聲，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個轉身就怒喝：「XXXX，XXXXXXXXXXXXXXXX！！！」說完我就一手扯著連往後方的繩，然後怒奔落山。走了一小段，我甚至乎超過了老細，但一回頭，就看見可憐的大麻成（最無辜兼最累的一位）給扯跌了。經此一役，一行人已經玩到攰、玩到就快散，速度亦回復正常。
Dome du Gouter：
翻過一個雪坡，終於看到二屋的身影：
終於「回家」了：
一行人回到二屋，在衣帽間找回大背囊，整理了一下行裝就上大廳休息和食東西。一上到大廳，我已經累到講不出聲……
不過，旅程還未完結，這日我們還要攀下五百米的山崖回到一屋才可以算是完成。
路……還有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