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拯救了

圖 / 文:Eric Wong

上一集講到,歐攀小隊在二〇一四年九月十日八點五十三分成功登頂白朗峰。登頂過後,小隊下撤到二屋Refuge du Gouter拿回大背囊和稍事休息。由凌晨兩點鐘起床到登頂返回二屋,已經超過十小時,早餐只食了兩片麵包,真係食包包食飽。

 

剛走進大廳,店員見到我就快要死的樣子,問我要不要飲湯。雖攰還有三分醒,在這百物騰貴的二屋,雖然有想過可能店員只是出於人道理由免費送湯給我,但還是驚最後要埋貴單,所以都謝絕了。在背囊裡拿出一袋食到快要產生陰影的牛油餅,下意識地塞了幾塊入口,飲了兩啖水,算是解決了午餐。

 

我想大概休息了一個小時吧,一行人背起沉重的大背囊,繼續上路。這日的終點,是山崖下的一屋Refuge de Tete Rousse。有看過前兩篇的話,都知道要上二屋,就要攀上一座五百米的山崖。現在回去,就要往下爬。一般來說,無論是找路又好,找攀爬的手點腳點也好,甚至乎攀爬的技巧,向上爬總是比向下爬容易得多。身為傷膝青年,爬落一些落差較大的石級,就更加是有苦自己知。繩組的順序反了過來,由志偉帶頭,接着是阿賢、大麻成、我,最後由老細壓尾,找路的重任就落在志偉身上。

 

在這個冰雪石混合的山崖上向下爬,少不免要穿着冰爪以策安全。但老實說,我真的很不習慣用冰爪去爬石,而且還要爬落。冰爪硬碰硬的落在岩石上,每一步都要花額外的體力去平衡和控制,精神上亦要格外專注。一不小心跌落崖,分分鐘一個累全家。所以,全程我都沒有再分神去影相,只是低着頭看着前方的路。

 

「嗶~~~~嗶~~~~嗶~~~~嗶~~~~嗶~~~~嗶~~~~」

 

時間來到四點,不知不覺已經走了三個小時,忽然聽到山崖邊轉來斷斷續續的哨子聲。起初一行人也不以為意,始終總會有些人喜歡在山上大叫又或者吹雞,這些在香港行山時都屢見不鮮。不過在上山藝班時學過,吹雞求救時要一分鐘吹六下,而這次聽到的哨子聲又好像有點似求救訊號喎。一行人越聽越覺不對路,但座山這麼大,單憑我們幾個又真的好難做搜救的。加上五人剛登頂回來,體力消耗很大,在未知求救者位置時盲目周圍搜索的話,恐怕很快又會多五個人要吹雞。又過了大半個小時,轉了個彎,已經看到崖下的一屋了,回家在望!(雖然還要向下爬多一百米,再橫渡碎石坡,再走落二百米才到)

 

看到山屋固然興奮,但更興奮的是看到山屋旁的空地站了很多人,對着我們指指點點。嘩~想不到會有人出來歡迎我們回來喎(誤)。類似的場景,似曾相識:一班閒着無聊的行山佬,有暖笠笠的山屋唔入,走出去一齊望山,指指點點地討論……沒錯了,若有看過前兩集的話,應該記得之前在一屋時,一班人走出屋外看救援直升機吧。然則,這班人望着我們,莫非……

 

說時遲那時快,大麻成眼利地看到離我們下方不遠處,有位女登山者。她頭戴白色頭盔,身穿黃黑風褸、卡奇色登山長褲,背着一個似書包多過似登山背囊的袋,一動也不動的伏在山崖上。其實她的位置不太顯眼,若果不是大麻成發現的話,一行人可能直行直過也說不定。

大麻成:「喂,係咪你吹雞求救呀?」(當然是說英文啦)

登山女:「係呀,我爬到這裡唔上唔落唔知點算呀。」

真係啱啱遇着剛剛,居然真的給歐攀小隊找到那個要求救的人。

還記得之前上山藝課時,都有模擬練習過山難處理。那些練習的山難包括蛇咬、中暑、斷腳、雷擊之類的意外;而在冰雪班也學過一些拯救技巧,但真的要在山崖上救人,除了老細外其他人還是首次遇到。於是乎,理所當然地就由老細作指揮了。

 

老細先在身旁找了塊大石作錨點(Anchor,真的很不習慣用中文),先確保了自己安全後,再裝上防護環(Belay Plate)準備。另一邊廂,阿賢防護着志偉走落崖,來到登山女身邊(還好我們帶了兩條登山繩)。志偉先用扁帶為登山女繫上臨時胸帶,然後拿老細裝上防護環的那條繩打了個結,再用鎖扣扣在胸帶上。當一切準備就緒,預備拉登山女上來之際,忽然有個老外走了過來。

 

原來那老外在一屋看到山崖上有人被困,就義無反顧地走上山幫手,只是給我們早他一步到達而已。熱心男藝高人膽大,只帶了個頭盔和背囊就衝上來。沒有其他裝備,在這山崖上要救人,其實都有點危險。老細見狀,就叫他先找個安全的地方站好再幫手。

 

「接住!」

 

志偉把登山女的「書包」遞了上來,熱心男一手接住。看了一看,噢,其中有條帶斷了。放好書包後,就開始拉登山女上來。

 

「一,二,三!」

 

志偉托着登山女的腳幫她一把,老細在上面收繩,登山女應聲而上。爬多兩爬,登山女腳撐撐地爬到了安全的地方,由熱心男捉着。幾乎和登山女「登頂」同一時間,努力爬上來的她一腳把腳下鬆亂的石頭推了落山。像人頭般大的石頭向着志偉的頭直衝而去!

 

「ROCK!」「ROCK!」

 

志偉矮身閃躲,險險避過。

 

老細防護着登山女在安全的地方坐好,給了她一點水。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半空盤旋着一架直升機。機身是藍色的,是法國攀山拯救隊PGHM!看着直升機慢慢朝我們飛來,機上的人瞪着我們,就知道他們是來找登山女了。只是不知是登山女自己打電話求救,還是山屋有人幫忙。其實登山女沒有受傷,只是攀爬到一半爬不動,進退兩難而已,現在的她大可以跟我們一起走回一屋。老細打着手勢,告知機上的人員不用救援,但他們不為所動,繼續慢慢接近。未幾,就看見有個空勤員垂降出機身,準備登陸了。

 

「轟轟轟轟轟轟轟」

 

直升機來到一行人的頭頂,刮起一陣陣狂風,沙石亂舞,眾人趕緊伏低找掩護。只見那空勤員一身藍色的制服,藍衫灰褲藍頭盔,外加上一件類似救生衣的背心,腳繫高山靴和冰爪,預備在我身前降落。看着他穿着冰爪的腳在空中擺動平衡,名副其實地張牙舞爪,我只能祈求他不要一個失平衡踢我兩腳,到時真係冇仇報。

 

空勤員一到地,就走去看登山女的情況。老實說,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為何登山女會一個人困在這裡。聽說她是有同行的隊友的,但不知為何只剩下她一個。就算走失了,隊友都應該要回頭尋找吧。空勤員檢視完登山女的情況,發現問題不大(基本上可說是沒有問題),就用對講機叫直升機送來傷者用的吊索袋。

 

接過吊索袋,空勤員隨即替登山女穿上。那個橙色的吊索袋,有點似全身式安全帶,但就再多了一層包着傷者的布。穿戴好後,空勤員用短繩連繫着他自己和登山女,然後一齊走去剛才他降落的地方。直升機再次接近,空勤員一手接過吊索,轉瞬間兩人已經離地而去,吊索落扣的手法非常之快!直升機吊着兩人朝一屋飛去(情形有點似飛行服務隊吊着水桶去救火般),下方就是壯麗的冰川,轉了個彎,二人因離心力向外蕩。嘩!非常刺激!不過登山女玩一次這樣的「機動遊戲」恐怕並不便宜,老細幾年前在艾格峰(Eiger)玩過一次,落樓要四萬元港幣!

 

 

 

看完熱鬧,一行人又準備繼續上路。咦?等等,好像有些事情不妥。噢!老細給志偉繫在登山女身上作臨時胸帶的扁帶還在登山女身上!老細欲哭無淚地看着遠處變成一小點的登山女,恐怕都沒法要回扁帶了。

時間來到五點半,山區開始起霧。一行人收拾心情、抓緊時間繼續餘下的行程。有點甩漏地匆匆橫過碎石坡,再向下走。

 

「行快尐!快尐!」

 

眼見天氣漸漸變壞,老細拼命地催趕我們走快一點。由凌晨兩點起床到現在,我們已經活動了十六小時有多,爬升了一千米,下降了差不多千七米,筋疲力盡的我們可說是有心無力。當回到一屋時,一行人已經攰到快要散了。

 

我半死地坐在一屋外的樓梯,隔了好一陣才脫掉冰爪入屋。入到屋,又再在衣帽間呆坐了一陣,動也不想動。掙扎了一會,放好裝備,入到大廳,繼續呆坐。基本上,整個人就像靈魂出竅般只剩下一個空殼。

 

煮了個麵作晚餐,就準備睡覺。這晚我們依然是訂不到床位,但就沒有佔領廚房,在大廳找了個檯底,開了地蓆,倒頭便睡。

 

第二朝一覺醒來,精神和體力都回復了不少。沒有煮早餐,咬了兩口牛油餅就起程落山。

 

收拾好行裝,走出山屋,剛剛好看到日出。

四壯士:

一屋,再見了。

 

抖足精神的一行人走得都算快,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回到Nid d’Aigle火車站。和昨日下山走到半死的樣子有着天淵之別:

五個大背囊。從左邊起分別是大麻成、志偉、阿賢、我、老細:

回到Le Fayet,恍如隔世。找了間餐廳食了個早午餐:

歐洲的漢堡包真的沒得輸:

食完飯,坐火車回沙木尼市。返到旅館Alpine Rose之後,趁着好天氣,清洗晾曬裝備。當然,少不了要沖個涼和刷個牙啦。計起來,都經有三四日沒沖涼刷牙了。

 

坐在旅館前的空地曬太陽,看着正在晾曬的裝備,微風吹來,非常舒服。過去幾天在山上的日子就好像發了場夢一般,只剩下周身痠痛提示着那些經歷確實存在過。

 

傍晚時分,一行人走了去附近的超市買餸煮飯。由大廚賢親自主理,製作了一餐簡單但很好食的慶功宴。在山上,早晚餐都是齋蝦子麵或齋通粉,午餐則是已經快要食到嘴歪的牛油餅,真的很久未食過這麼多東西了!

後記:

人人登山都有其各自的原因,

有人話:

「喜歡登山的人,不一定要登頂;

喜歡山的人,不一定要去登山。」

 

我沒有問過其他隊員,到底他們是為了甚麼而要去登白朗峰。

可以肯定的是,(正如老細上堂經常說的)大家都有一對渴望的眼神、一顆熱誠的心。

不過,若以登頂的熱情來說,恐怕我是最少的一個吧。

能不能登頂,於我來說並不太重要。

正如有人問我為何要去登山,我通常都只會回答:

「其實我只是想上去影張相而已」

 

但既然是團隊活動,就要為團隊的目標努力。

團隊的目標是甚麼?

當然是要登頂。

而且是要全員登頂。

 

我自知自己體能不算好,所以出發前都抓緊機會鍛練。

大熱天時,趁着午飯時間,我背着個廿公斤重的背囊,走去爬樓梯,同事和老闆見到都有點傻了眼。

但這訓練遠遠未夠。

若要知上白朗峰有幾辛苦。大可以試試背着廿公斤重的背囊,去空氣不甚流通的後樓梯,於三十幾分鐘之內,爬上爬落各一千級樓梯,過程中不能停下來休息。

當時我以為這樣已經夠辛苦。

但當我置身於山上,才知那只是小巫見大巫。

 

登頂那日,大麻成狀態麻麻,有好幾次想放棄,都是靠着大家鼓勵下堅持下去。

有人話,我那日幫他揹東西(其實也只是一瓶水而已),很可能最後連我也會體力不繼、登不了頂。

老實說,

一來,我自覺我那日的狀態出奇地好,就算揹多一點點負重都應該沒多大問題。

二來,既然我們是一組人,就應該發揮團隊應有力量。

 

一條三十米長、八毫米粗的登山繩,連繫着五個人。

五個來自不同背景的人,此刻有着同一個目標。

當扣上結組繩那一刻,你再也不是只得你一個人。

我相信,結組繩的作用,並不只是當你跌落冰隙,又或是滑墮雪坡的時候,有人幫你制動或做防護而已。

結組繩連繫着的,

是你在山上最值得信任的隊友,

是為着共同目標,不分彼此、一起努力的隊友。

 

我相信,

若然那日輪到我走不動了,

繩的另一邊,

會有四對手同時伸過來,

扶我一把。

 

 

我在團隊裡建樹不多,

在此再次感謝帶領我們上山的老細Conway梁念豪,

以及一班好隊友:阿賢、大麻成和志偉